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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  頌蓮想﹐卓雲這樣的女人容易討男人喜歡﹐女人也不會太討厭她。頌蓮很快地就喊卓雲姐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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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陳佐千鼻孔裡哼了一聲﹐她一不高興就稱病。又說﹐她想爬到我頭上來。頌蓮說﹐你讓她爬嗎﹖陳佐千揮揮手說﹐休想﹐女人永遠爬不到男人的頭上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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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上了一年大學後嫁給陳佐千﹐原因很簡單﹐頌蓮父親經營的茶廠倒閉了﹐沒有錢負擔她的費用。頌蓮輟學回家的第三天﹐聽見家人在廚房裡亂喊亂叫﹐她跑過去一看﹐父親斜靠在水池邊﹐池子裡是滿滿一池血水﹐泛著氣泡。父親把手上的靜脈割破了﹐很輕鬆地上了黃泉路。頌蓮記得她當時絕望的感覺﹐她架著父親冰涼的身體﹐她自己整個比屍體更加冰涼。災難臨頭她一點也哭不出來。那個水池後來好幾天沒人用﹐頌蓮仍然在水池裡洗頭。頌蓮沒有一般女孩無謂的怯懦和恐懼。她很實際。父親一死﹐她必須自己負責自己了。在那個水池邊﹐頌蓮一遍遍地梳洗頭髮﹐藉此冷靜地預想以後的生活。所以當繼母後來攤牌﹐讓她在做工和嫁人兩條路上選擇時﹐她淡然地回答說﹐當然嫁人。繼母又問﹐你想嫁個一般人家還是有錢人家﹖頌蓮說﹐當然有錢人家﹐這還用問﹖繼母說﹐那不一樣﹐去有錢人家是做小。頌蓮說﹐什麼叫做小﹖繼母考慮了一下﹐說﹐就是做妾﹐名份是委屈了點。頌蓮冷笑了一聲﹐名份是什麼﹖名份是我這樣人考慮的嗎﹖反正我交給你賣了﹐你要是顧及父親的情義﹐就把我賣個好主吧。
 
2.
  卓雲說﹐怪不得你進屋臉色不好﹐那井裡死過三個人。頌蓮站起身伏在窗口朝紫藤架張望﹐都是什麼人死在井裡了﹖卓雲說﹐都是上代的家眷﹐都是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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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有時候從飛瀾臉上能見到類似陳佐千的表情﹐她從心理上能接受飛瀾﹐也許因為她內心希望給陳佐千再生一個兒子。男孩比女孩好﹐頌蓮想﹐管他咬不咬人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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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雖然是瞬間的很自然的事﹐頌蓮也不得不節制一點﹐要不然雁兒不會那麼張狂。頌蓮想﹐連個小丫環也知道靠那一把壯自己的膽﹑女人就是這種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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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拍拍陳佐千的臉說﹐是女人都想跟你﹐陳佐千說﹐你這話對了一半﹐應該說是女人都想跟有錢人。頌蓮笑起來﹐你這話也才對了一半﹐應該說有錢人有了錢還要女人﹐要也要不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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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說著她看見梅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﹐梅珊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戲裝﹐她說﹐本來就是做戲嘛﹐傷心可不值得。做戲做得好能騙別人﹐做得不好只能騙騙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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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梅珊又說﹐你今天就算給卓雲做好事吧﹐這一陣她悶死了﹐把老頭兒借她一夜﹐你輸的錢讓她掏給你。桌上的兩個男人都笑起來。頌蓮也笑﹐梅珊你可真能逗樂﹐心裡卻像吞了只蒼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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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不動聲色。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醫生的臉了。頌蓮這時的心情很複雜﹐有點惶惑﹐有點緊張﹐還有一點幸災樂禍﹐她心裡說梅珊你活得也大自在了也太張狂了。
 
3.
  頌蓮沉吟良久﹐後來她突然說了一句﹐怪不得這園子裡修這麼多井﹐原來是為尋死的人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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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往往被飛浦的蕭聲所打動﹐有時甚至淚漣漣的。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間去﹐離飛浦近一點﹐持蕭的飛浦令她回想起大學裡一個獨坐空室拉琴的男生﹐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男生的臉﹐對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戀﹐但頌蓮易于被這種優美的情景感化﹐心裡是一片秋水漣漪。頌蓮蜘躇半天﹐搬了一張藤椅坐在門廊上﹐靜聽著飛浦的蕭聲。沒多久蕭聲沉寂了﹐那邊的男人們開始說話。頌蓮頓時就覺得沒趣了﹐她想﹐說話多無聊﹐還不是你誆我我騙你的﹐人一說起話來就變得虛情假意的了。
  那些棄之不穿的學生時代的衣裙整整齊齊地擱摞﹐好像從前的日子塵封了﹐散出星星點點的悵然和夢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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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倒吸了一口涼氣﹐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了。是卓雲吧﹖雁兒不再搖頭了﹐她的神情顯得悲傷而愚蠢。頌蓮站起來﹐仰天說了一句﹐知人知面不知心吶﹐我早料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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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把手攤開來﹐說﹐快取來還我﹐我的東西我自己來保管。陳佐千更加窘迫起來﹐他搓著手來回地走﹐這下壞了﹐他說﹐我已經讓人把它燒了。陳佐千沒聽見頌蓮再說話﹐房間裡一點一點黑下來。他打開電燈﹐看見頌蓮的臉蒼白如雪﹐眼淚無聲地掛在雙頰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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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卓雲說﹐你不是挺麻利的嗎﹖頌蓮說﹐你可別誇我﹐一誇我的手就抖了。說著就聽見卓雲發出了一聲尖厲刺耳的叫聲﹐卓雲的耳朵被頌蓮的剪刀實實在在地剪了一下。
 
  梅珊牽著飛瀾的手﹐仍然留在房裡。她微笑著對頌蓮看﹐頌蓮避開她的目光﹐她操起蘆花帚掃著地上的頭髮﹐聽見梅珊忽然格格笑出了聲音。頌蓮說﹐你笑什麼﹖梅珊眨了眨眼睛﹐我要是恨誰也會把她的耳朵剪掉﹐全部剪掉﹐一點不剩﹐頌蓮沉下了臉﹐你這是什麼意思﹖難道我是有意的嗎﹖梅珊又嘻笑了一聲說那只有天知道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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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對那一剪刀負不負責任﹐反正誰都應該相信﹐她是無意的。這時候她聽見梅珊隔著被子對他說話﹐梅珊說﹐卓雲是慈善面孔蠍子心﹐她的心眼點子比誰都多。梅珊又說﹐我自知不是她對手﹐沒準你能跟她鬥一鬥﹐這一點我頭一次看見你就猜到了。
 
4.
  頌蓮說﹐樹葉自己會爛掉的﹐用得著去燒嗎﹖樹葉又不是人。毓如說﹐你這是什麼意思﹐莫名其妙的。頌蓮說﹐我沒什麼意思﹐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的﹐為什麼要把樹葉掃到後院來燒﹐誰喜歡聞那煙味就在誰那兒燒好了。毓如便聽不下去了﹐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﹐你也不拿個鏡子照照﹐你頌蓮在陳家算什麼東西﹖好像誰虧待了你似的。頌蓮站起來。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蠟黃有點浮腫的臉上。說對了﹐我算個什麼東西﹖頌蓮輕輕地像在自言自語﹐她微笑著轉過身離開﹐再回頭時已經淚光盈盈﹐她說﹐天知道你們又算個什麼東西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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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在房間裡來回走著﹐走著突然笑起來﹐其實我也沒想跟大太太鬥氣﹐真的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﹐你覺得我可笑嗎﹖飛浦又搖頭﹐他咳嗽了一聲﹐慢吞吞地說﹐人都一樣﹐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是怎麼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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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臨走他對頌蓮說﹐你這人有意思﹐我猜不透你的心。頌蓮說﹐你也一樣﹐我也猜不透你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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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朝井邊走去﹐她的身體無比輕盈﹐好像在夢中行路一般﹐有一股植物腐爛的氣息瀰漫井臺四週﹐頌蓮從地上揀起一片紫藤葉子細看了看﹐把它扔進井裡。她看見葉子像一片飾物浮在幽藍的死水之上﹐把她的浮影遮蓋了一塊﹐她竟然看不見自己的眼睛。頌蓮繞著井臺轉了一圈﹐始終找不到一個角度看見自己﹐她覺得這很奇怪﹐一片紫藤葉子﹐她想﹐怎麼會﹖正午的陽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躍﹐幻變成一點點白光﹐頌蓮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像攫住﹐一隻手﹐有一隻手托住紫藤葉遮蓋了她的眼睛﹐這樣想著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見一隻蒼白的濕漉漉的手﹐它從深不可測的井底昇起來﹐遮蓋她的眼睛。頌蓮驚恐地喊出了聲音﹐手﹐手。她想返身逃走﹐但整個身體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臺上﹐欲罷不能﹐頌蓮覺得她像一株被風折斷的花﹐無力地俯下身子﹐凝視井中。在又一陣的暈眩中她看見井水倏然翻騰喧響﹐一個模糊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切入耳膜﹕頌蓮﹐你下來。頌蓮﹐你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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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一天頌蓮昏昏沉沉地睡著﹑睡著也看見那口井﹐井中那片紫槐葉﹐她渾身沁出一身冷汗。誰知道那口井是什麼﹖那片紫槐葉是什麼﹖她頌蓮又是什麼﹖後來她懶懶地起來﹐對著鏡子梳洗了一番。她看見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葉一樣惟悴毫無生氣。她對鏡子裡的女人很陌生。她不喜歡那樣的女人。頌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﹐這時候她想起了陳佐千和生日這些概念﹐心裡對自己的行為不免後悔起來。她自責地想我怎麼一味地耍起小性子來了﹐她深知這對她的生活是有害無益的﹐於是她連忙打開了衣櫥門﹐從裡取出一條水灰色的羊毛圍巾﹐這是她早就為陳佐千的生日準備的禮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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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裝作沒聽見﹐她覺得毓如的挑剔實在可惡﹐但是整整一天她確實神思恍惚﹐心不在焉。她知道自己已經惹惱了陳佐千﹐這是她唯一不想幹的事情。頌蓮竭力想著補救的辦法﹐她應該讓他們看到她在老爺面前的特殊地位﹐她不能做出卑賤的樣子﹐於是頌蓮突然對著陳佐千莞爾一笑﹐她說﹐老爺﹐今天是你的吉辰良日﹐我積蓄不多﹐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﹐我再補送老爺一份禮吧。說著頌蓮站起身走到陳佐千跟前﹐抱住他的脖子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﹐又親了一下。桌上的人都呆住了﹐望著陳佐千。陳佐千的臉漲得通紅﹐他似乎想說什麼﹐又說不出什麼﹐終於把頌蓮一把推開﹐厲聲道﹐眾人面前你放尊重一點。
 
5.
  陳佐千這一手其實自然﹐但頌蓮卻始料不及﹐她站在那裡﹐睜著茫然而驚惶的眼睛盯著陳佐千﹐好一會兒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﹐她捂住了臉﹐不讓他們看見扑籟籟涌出來的眼淚。她一邊往外走一邊低低地碎帛似地哭泣﹐桌上的人聽見頌蓮在說﹐我做錯了什麼﹐我又做錯了什麼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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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兩個女人面對面坐著﹐梅珊和頌蓮。梅珊是精心打扮過的﹐畫了眉毛﹐塗了嫣麗的美人牌口紅﹐一件華貴的裘皮大衣搭在膝上﹔而頌蓮是懶懶的剛剛起床的樣子﹐手指上夾著一技煙﹐虛著眼睛慢慢地吸。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說話﹐聽牆上的掛鐘嘀嗒嘀嗒響﹐頌蓮和梅珊各懷心事﹐好像兩棵樹面對面地各懷心事﹐這在歷史上也是常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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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梅珊說不就這麼回事有什麼可瞞瞞藏藏的﹐你要是不給陳家添個人丁﹐苦日子就在後面了。我們這樣人都一回事。
 
  頌蓮說陳佐千這一陣子根本就沒上我這裡來﹐隨便吧﹐我無所謂的。梅珊說你是沒到那個火候﹐我就不﹐我跟他直說了﹐他只要超過五天不上我那裡﹐我就找個伴。我沒法過活寡日子。他在我那兒最辛苦﹐他對我又怕又恨又想要﹐我可不怕他。

       頌蓮說說這事多無聊﹐反正我都無所謂的﹐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﹐女人到底算個什麼東西﹐就像狗﹑像貓﹑像金魚﹑像老鼠﹐什麼都像。就是不像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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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說我不去﹐我不想出門這心就那麼一塊﹐怎麼樣都是那麼一塊﹐散散心又能怎麼樣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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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梅珊愣了一下﹐她的臉立刻掛下來了。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圍脖起身﹐她逼近頌蓮朝她盯了一眼﹐一揚手把頌蓮嘴裡啣著的香煙打在地上﹐又用腳碾了一下。梅珊厲聲說﹐這可不是玩笑話﹐你要是跟別人胡說我就把你的嘴撕爛了﹐我不怕你們﹐我誰也不怕﹐誰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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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看你們兩個多要好﹐頌蓮抿著嘴笑道我還沒見過兩個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。飛浦的樣子有點窘﹐他說﹐我們從小就認識﹐在一個學堂唸書的。再看顧家少爺﹐更是臉紅紅的。頌蓮想這位老師有意思﹐動輒臉紅的男人不知是什麼樣的男人。頌蓮說﹐我長這麼大﹐就沒交上一個好朋友。飛浦說﹐這也不奇怪﹐你看上去孤傲﹐不太容易接近吧。頌蓮說﹐冤枉了﹐我其實是孤而不傲﹐要傲總得有點資本吧。我有什麼資本做呢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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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顧少爺說﹐吹蕭很簡單的﹐只要用心﹐沒有學不會的道理。頌蓮說﹐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﹐我這人的心像沙子一樣散的﹐收不起來。顧少爺又笑了﹐那就困難了﹐我只管你的簫﹐管不了你的心。

  簫有七孔﹐一個孔是一份情調﹐綴起來就特別優美﹐也特別感傷﹐吹簫人就需要這兩種感情﹔顧少爺很含蓄地看著頌蓮說﹐這兩種感情你都有嗎﹖頌蓮想了想說﹐恐怕只有後一種。顧少爺說有也就不錯了﹐感傷也是一份情調﹐就怕空﹐就怕你心裡什麼也沒有﹐那就吹不好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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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顧少爺有點坐立不安﹐頌蓮發現他的臉又開始紅了﹐她心裡又好笑﹐大戶人家的少爺也有這樣薄臉皮的﹐愛臉紅無論如何也算是條優點。頌蓮就帶有憐憫地看著顧少爺﹐頌蓮說﹐你接著吹呀﹐還沒完呢。顧少爺低頭看看手裡的蕭﹐把它塞回黑綢蕭袋裡﹐低聲說﹐完了﹐這下沒情調了﹐曲子也就吹完了。好曲就怕敗興﹐你懂嗎﹖飛浦一走簫就吹不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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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顧少爺想了想說﹐看飛浦按排吧﹐又說﹐飛浦對你很好﹐他常在朋友面前誇你﹐頌蓮嘆了口氣﹐他對我好有什麼用﹖這世界上根本就沒人可以依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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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卓雲的嘴裡正嗑著瓜子﹐這會兒她把手裡的瓜子殼塞給一邊站著的雁兒﹐卓雲笑著推頌蓮一把﹐你也別發火﹐身正不怕影子斜﹐無事不怕鬼敲門﹐怕什麼呀﹖頌蓮說﹐讓你這麼一說﹐我倒好像真有什麼怕的了。你愛勸架你去勸好了﹐我懶得去。卓雲說﹐頌蓮你這人心夠狠的﹐我是真見識了。頌蓮說﹐你大抬舉我了﹐誰的心也不能掏出來看﹐誰心狠誰自己最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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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朝四週潦草地看了看﹐說﹐呆在家裡時間一長就令人生厭﹐我想出去跑了﹐還是在外面好﹐又自由﹐又快活。頌蓮說﹐我懂了﹐鬧了半天﹐你還是怕她。飛浦說﹐不是怕她﹐是怕煩﹐怕女人﹐女人真是讓人可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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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說﹐你說得在理﹐那就去吧﹐大男人整天窩在家裡也不成體統。飛浦搔著頭沉默了一會﹐突然說﹐我要是去了回不來﹐你會不會哭﹖頌蓮就連忙去捂他的嘴﹐別自己咒自己。飛浦抓住頌蓮的手﹐翻過來﹐又翻過去研究﹐說﹐我怎麼不會看手紋呢﹖什麼名堂也看不出來。也許你命硬﹐把什麼都藏起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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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說﹐我倒是想去﹐就是行不通。飛浦說﹐怎麼行不通﹖頌蓮搡了他一把﹐別裝傻﹐你知道為什麼行不通。快走吧﹐走吧。她看見飛浦跟顧少爺從月牙門裡走出去﹐消失了。他說不清自己對這次告別的感覺是什麼﹐無所謂或者悵悵然的﹐但有一點她心裡明白﹐飛浦一走她在陳家就更加孤獨了。

6.
  沒想到頌蓮的啜泣越來越響﹐她矇住臉放聲哭起來﹐陳佐千聽了一會﹐說﹐你再哭我走了。頌蓮依然哭泣﹐陳佐千就掀了被子跳下床﹐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﹐沒見過你這種女人﹐做了婊子還立什麼貞節牌坊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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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年冬天在陳府是不尋常的﹐種種跡象印證了這一點。陳家的四房太太偶爾在一起說起陳佐千臉上不免流露暖味的神色﹐她們心照不宣﹔各懷鬼胎。陳佐千總是在卓雲房裡過夜﹐卓雲平日的狀態就很好﹐另外的三位太太觀察卓雲的時候﹐毫不掩飾眼睛裡的疑點﹐那麼卓雲你是怎麼伺候老爺過夜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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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些早晨﹐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戲裝重溫舞台舊夢﹐一招一式唱念做都很認真﹐花園裡的人們看見梅珊的水袖在風中飄揚﹐梅珊舞動的身影也像一個俏麗的鬼魅。

四更鼓哇
滿江中啊人聲寂靜
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傷情
細思量啊
真是個紅顏薄命 可憐我數年來含羞忍淚
再落個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難退我進又難進
倒不如葬魚腹了此殘生 杜十娘啊拼一個香消玉殞
縱要死也死一個朗朗清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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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梅珊說﹐人跟鬼就差一口氣﹐人就是鬼﹐鬼就是人。頌蓮說﹐你剛纔唱的什麼﹐聽得人心酸。梅珊說﹐《杜十娘》﹐我離開戲班子前演的最後一個戲就是這。杜十娘要尋死了﹐唱得當然心酸。頌蓮說﹐什麼時候教我唱唱這一段﹖梅珊瞄了頌蓮一眼﹐說得輕巧﹐你也想尋死嗎﹖你什麼時候想尋死我就教你。頌蓮被嗆得說不出話﹐她呆呆地看著梅珊被油彩弄臟的臉﹐她發現她現在不恨梅珊﹐至少是現在不恨﹐即使她出語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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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梅珊說﹐油燈再好也有個耗盡的時候﹐就怕續不上那一壺油吶。又說﹐這園子裡陰氣太旺﹐損了陽氣也是命該如此﹐這下可好﹐他陳佐千陳老爺佔著茅坑不拉屎﹐苦的是我們﹐夜夜守空房。

7.
  頌蓮一時語塞﹐過了會兒又無力他說﹐我也沒想把她弄病﹐她是自己害了自己﹐能全怪我嗎﹖陳佐千揮揮手﹐不耐煩他說﹐別說了﹐你們誰也不好惹﹐我現在見了你們頭就疼。你們最好別再給我添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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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捂嘴一笑﹐她說﹐宋媽要是說的真心話﹐那這世上當真就有奴才命了。宋媽說﹐那還有假﹖人一生下來就有富貴命奴才命﹐你不信也得信呀﹐你看我天天伺候你﹐有一天即使天塌下來地陷下去﹐只要我們活著﹐就是我伺候你﹐不會是你伺候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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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沒人知道頌蓮對廢井傳說的恐懼﹐但她晚上亮燈睡覺的事卻讓毓如知道了。毓如說了好幾次﹐夜裡不關燈﹖再厚的家底都會敗光的。頌蓮對此充耳不聞﹐她發現自己已經倦怠于女人間的嘴仗﹐她不想申辯﹐不想佔上風﹐不想對雞毛蒜皮的小事表示任何興趣﹐她想的東西不著邊際﹐漫無目的﹐連她自己也理不出頭緒。她想沒什麼可說的乾脆不說﹐陳家人後來都發現頌蓮變得沉默寡言﹐他們推測那是因為她失寵于陳老爺的緣故。

8.
  飛浦就用手搓著臉說﹐頌蓮我喜歡你﹐我不騙你。頌蓮說﹐你喜歡我卻這樣待我。飛浦幾乎是硬嚥了﹐他搖著頭﹐眼睛始終躲避著頌蓮﹐我沒法改變了﹐老天懲罰我﹐陳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﹐輪到我不行了﹐我從小就覺得女人可怕﹐我怕女人。特別是家裡的女人都讓我害怕。只有你我不怕﹐可是我還是不行﹐你懂嗎﹖頌蓮早已潸然淚下﹐她背過臉去﹐低低他說﹐我懂了﹐你也別解釋了﹐現在我一點也不怪你﹐真的﹐一點也不怪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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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南廂房鬧成一鍋粥﹐花園裡有人跑過來看熱鬧。陳佐千讓宋媽堵住門﹐不讓人進來看熱鬧。毓如說﹐出了醜就出個夠﹐還怕讓人看﹖看她以後怎麼見人﹖陳佐千說﹐你少插嘴﹐我看你也該灌點醒酒藥。宋媽摀著嘴強忍住笑﹐走到門廊上去把門。看見好多人在窗外探頭探腦的。宋媽看見大少爺飛浦把手插在褲袋裡﹐慢慢地朝這裡走。她正想讓不讓飛浦進去呢﹐飛浦轉了個身﹐又往回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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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頌蓮發現窗子也一如夢中半掩著﹐從室外穿來的空氣新鮮清冽﹐但頌蓮辨別了窗戶上雁兒殘存的死亡氣息。下雪了﹐世界就剩下一半了﹔另外一半看不見了﹐它被靜靜地抹去﹐也許這就是一場不徹底的死亡。頌蓮想我為什麼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﹐真讓人奇怪﹔另外的一半在哪裡﹖

       梅珊從北廂房出來﹐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過雪地﹐儀態萬千容光煥發的美貌﹐改變了空氣的顏色。梅珊走過頌蓮的窗前﹐說﹐女酒鬼﹐酒醒了﹖頌蓮說﹐你出門﹖這麼大的雪。梅珊拍了拍窗子﹐雪大怕什麼﹖只要能快活﹐下刀子我也要出門。梅珊扭著腰肢走過去﹐頌蓮不知怎麼就朝她喊了一句﹐你要小心。梅珊回頭對頌蓮嫣然一笑﹐頌蓮對此印象極深。事實上這也是頌蓮最後一次看見梅珊迷人的笑靨。

  梅珊是下午被兩個家丁帶回來的。卓雲跟在後面﹐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。事情說到結果是最簡單了﹐梅珊和醫生在一家旅館裡被卓雲堵在被窩裡﹐卓雲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﹐卓雲說﹐你這臭婊子﹐你怎麼跑得出我的手心﹖

       這天頌蓮看著梅珊出去又回來﹐一前一後卻不是同一個梅珊。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廂房去的﹐梅珊披頭散髮﹐雙目怒睜﹐罵著拖拽她的每一個人。她罵卓雲說我活著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餵狗吃。卓雲一聲不吭﹐只顧嗑著瓜子。飛瀾手裡抓著梅珊掉落的一隻皮鞋﹐一路跑一路喊﹐鞋掉羅﹐鞋掉羅。頌蓮沒有看見陳佐千﹐陳佐千後來是一個人進北廂房去的﹐那時候北廂房已經被反鎖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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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好大的雪﹐瑞雪兆豐年吶。陳佐千說。陳佐千的臉比預想的要平靜得多﹑頌蓮甚至感覺到他的表現裡有一種真實的輕鬆。頌蓮倚在床上﹐直盯著陳佐千的眼睛﹐她從中另外看到了一絲寒光﹐這使她恐懼不安。頌蓮說﹐你們會把梅珊怎麼樣﹖陳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籤剔著牙﹐他說﹐我們能把她怎麼樣﹖她自己知道應該怎麼樣。頌蓮說﹐你們放她一馬吧。陳佐千笑了一聲說﹐該怎麼樣就怎麼樣。

       頌蓮徹夜未眠﹐心如亂麻。她時刻諦聽著隔壁的動靜﹐心裡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。每每想到自己﹐一切卻又是一片空白﹐正好像窗外的雪﹐似有似無﹐有一半真實﹐另外一半卻是融化的虛幻。到了午夜時分﹐頌蓮忽然又聽見了梅珊唱她的京戲﹐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﹑屏息再聽﹐真的是梅珊在受難夜裡唱她的京戲。

嘆紅顏薄命前生就
美滿姻緣付東流
薄倖冤家音信無有
啼花泣月在暗裡添愁
枕邊淚呀共那階前雨 隔著窗兒點滴不休
山上復有山 何日裡大刀環
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隻字難
總有這角枕錦衾明似綺
祇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

       整個夜裡後花園的氣氛很奇特﹐頌蓮輾轉難眠﹐後來又聽見飛瀾的哭叫聲﹐似乎有人把他從北廂房抱走了。頌蓮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﹐只是看見梅珊和醫生在麻將桌下交纏著的四條腿﹐不斷地在眼前晃動﹐又依稀覺得它們像紙片一樣單薄﹐被風吹起來了。好可憐﹐頌蓮自言自語著﹐聽見院牆外響起了第一聲雞啼﹐雞啼過後世界又是一片死寂﹐頌蓮想我又要死了。雁兒又要來推窗戶了。

       頌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著。這是凌晨時分﹐窗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驚動了頌蓮﹐腳步聲從北廂房朝紫藤架那裡去。頌蓮把窗帘掀開一條縫﹐看見黑暗中晃動著幾個人影﹐有個人被他們抬著朝紫藤架那裡去。憑感覺頌蓮知道那是梅珊﹐梅珊無聲地掙扎著被抬著朝紫藤架那裡去。梅珊的嘴被堵住了﹐喊不出聲音。頌蓮想他們要幹什麼﹐他們把梅珊抬到那裡去想幹什麼。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廢井邊﹐他們圍在井邊忙碌了一會兒﹐頌蓮就聽見一聲沉悶的響聲﹐好像井裡濺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。是一個人被扔到井裡去了。是梅珊被扔到井裡去了。

       大概靜默了兩分鐘﹐頌蓮發出了那聲驚心動魄的狂叫。陳佐千闖進屋子的時候看見她光著腳站在地上﹐拼命揪著自己的頭髮。頌蓮一聲聲狂叫著﹐眼神黯淡無光﹐面容更像一張白紙。陳佐千把她架到床上﹐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頌蓮的未日﹐她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女學生頌蓮了﹐陳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壓﹐說你看見什麼﹖你到底看見了什麼﹖頌蓮說﹐殺人。殺人。陳佐千說﹐胡說八道。你看見了什麼﹖你什麼也沒有看見。你已經瘋了。

       第二天早晨﹐陳家花園爆出了兩條驚人的新聞。從第二天早晨起﹐本地的人﹐上至紳士淑女階層﹐下至普通百姓﹐都在談論陳家的事情﹐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﹐四太大頌蓮精神失常﹐人們普遍認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﹐奸夫淫婦從來沒有好下場。但是好端端的年輕文靜的四太太頌蓮怎麼就瘋了呢﹐熟知陳家內情的人說﹐那也很簡單﹐兔死狐悲罷了。

       第二年春天﹐陳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。文竹初進陳府﹐經常看見一個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﹐有時候繞著廢井一圈一圈地轉﹐對著井中說話。文竹看她長得清秀脫俗﹐乾乾淨淨﹐不太像瘋子﹐問邊上的人說﹐她是誰﹖人家就告訴她﹐那是原先的四太太﹐腦子有毛病了。文竹說﹐她好奇怪﹐她跟井說什麼話﹖人家就復述頌蓮的話說﹐我不跳﹐我不跳﹐她說她不跳井。

       頌蓮說她不跳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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