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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rnesto Che Guevara

      一輪滿月把千萬道銀光灑落在波浪之上。我們坐在一個沙丘上,注視著潮起
潮落,各想各的心事。對我而言,大海是一個胸腹之交:它會傾聽我訴說的一切,
而不會洩露一字一句;在我有需要時,它也會向我提出忠告(只要願意傾聽的人,
就可以聽得懂它的話語)。對阿爾貝托而言,眼前的則是一幅嶄新的、奇異的景象。
都快三十歲了,阿爾貝托今天才頭一遭看見大西洋,難怪會完全被它茫無涯涘的
開闊所鎮懾。清新的微風把大海的力量傳送入我們的感官,把它們徹底轉化。即
使是「回來」,也目不轉睛地瞪著一分鐘在我們面前展開好幾次的那條銀色緞
帶。「回來」是一個象徵,也是一個倖存者。牠是一個象徵,因為牠象徵著我會再
度回來的承諾;牠是一個倖存者,因為牠雖然從機車後方的袋子裡掉下來過兩
次,被馬踩過一次,又受到痢疾之苦,仍然安然無恙。


      任何優秀探險者的第一守則就是:探險是位於兩個端點之間的歷程,而如果
你希望第二個理論上的點會變成現實上的點的話,就不能去想中間的過程。


      在這些沒有明天的人身上,我們可以具體而微地窺見了全世界無產者所經受
的深重苦難;在這些垂死者的眼中,我們可以看到希冀家人原諒的卑微願望和希
冀家人慰藉的絕望哀求。不過,他們的希冀注定是要落空的,正如他們的軀體注
定很快就要被廣大而冷漠的黃土所掩埋一樣。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會持續到什麼時
候,我只知道,我們現在以階級為基礎的社會秩序一日不改變,這種不義的情形
就會一日持續下去。我們的政府應該少宣傳自己的豐功偉績,多花一些錢──比
現在多很多的錢──在社會福利事業上。


      夜裡,在筋疲力盡的卡那斯塔牌局之後,我們就並肩倚在船欄杆上,眺望廣
闊的大海。海水躍動著翠白的光芒,我們則迷失在各自的思緒哩,各自把夢想的
境界推展到最高的層次。也就在這時,我們發現我們的使命,我們真正的使命,
其實就是永無止境地徘徊在全世界各地的公路或水路上。我們永遠是好奇的,我
們永遠要調查自己視線佇足之處,角角落落裡都要嗅個不停,但,我們也永遠是
抽離的,不會在任何地方紮下根來,不會讓自己逗留的時間長得足以發現底層的
事物:表相就夠了。海洋啟發的一些感性的囈語,在我們的對話之中飄來逸去,
而遠方,在東北的方向,安多法加斯大的燈火,已經開始在閃動了。


      到伊基圭的時候,太陽正在我們身後昇起,照在清早澄藍的海水裡,直好像
一千零一夜中的場面。貨車開在港口上方的峭壁上,則好像一張魔毯。我們一路
帶著轟隆聲響蜿蜒而下,變速器放在一檔來減緩一下俯衝的速度。從居高臨下的
視角來看,好像整座城市都在趕上來迎接我們。


      貨車繼續攀爬在一片極為荒涼的山野裡,只有少許零零落落的山楂林帶出一
點生命的跡象。接著,一路辛苦哀鳴著攀爬上坡的車子,突然像是輕鬆地嘆了口
氣──我們終於上了高原。來到艾斯他奎(Estaque)鎮,景致不可方物,我們凝
視著披展在面前的山野,目眩神移,只想把舉目所見的一切事物的名稱和來由都
搞個明白。艾瑪拉人搞不懂我們是怎麼回事,但是他們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所
提供的丁點訊息,卻更強化了周遭景物的衝擊。

      我們置身於一個迷人的山谷,時間在這裡停頓了幾百年,而我們這些陷身二
十世紀幸運的凡人,竟然還有這種運氣得以目睹。印加帝國為了臣民福利而建的
灌溉水道,從山上流下,形成上千道瀑布,再和我們剛才來的公路,交錯蜿蜒而
下。在我們眼前,低低的雲層覆蓋在山頂上,不過,透過雲層四散的縫隙,你可
以看見白雪正灑落在最高的山峰,把峰頂逐漸染白。印地安人種植的各種作物,
整齊地排列在台地上,給我們的植物學上了全新的一課:oca, quinua, canihua,
rocoto,以及玉蜀黍。

      剛才和我們一起坐在車上,打扮得像是印地安人的人們,現在各自以他們自
然的裝扮出現。他們披著顏色暗沉的毛料氈狀外套,穿著僅及小腿的緊身褲,腳
登用繩索或是舊輪胎做的涼鞋。我們貪婪地沉醉在這些景致中,沿著山谷往塔拉
塔而去。在愛瑪拉人口中,「塔拉塔」代表的是交界處,或是說一個合流的地方。
由於塔拉塔位在圍繞的群山行成的一個大V字形的盡頭,所以這真是個適切的名
字。這是個古意盎然又平和的小鎮,幾百年來的生活步調,幾乎沒什麼改變。鎮
上殖民時代留下的教堂,不但年代久遠,還在當地的印地安精神中結合了外來的
歐洲藝術觸感,所以一定是考古學上的寶藏。許多高低不同地階上的狹窄街道,
鋪著當地的石頭;印地安婦女則把孩子背在背上......總之,這個鎮上四處可見這
種典型的景觀,西班牙人前來征服之前的歲月,為之再現。不過,這兒的人,可
不再是那個不斷起而反抗印加統治,結果逼使印加人在邊界上常設軍隊的光榮種
族了。現在看著我們走在小鎮街上的,是一個被擊敗的種族。他們謙恭地,甚至
驚懼地注視著我們,對於外面的世界完全毫無覺知。有些人給我們一種感覺:他
們會如此生活下去,純粹因為這是一種他們無法放棄的習慣而已。


世界的肚臍眼

 

      如果要適切地把庫斯科歸納在一句話裡,那就是「召喚」。庫斯科的街上覆蓋
著其他年代不可認知的塵埃,當你攪動底部的時候,就好像一座泥濘的湖水所昇
起的塵煙。

      不過,另外還有兩三個不同的庫斯科,或者說,還有兩、三種不同的方法可
以召喚這個城市。當奧克洛媽媽(Mama Occllo)的黃金楔子從手中落下,倏忽
掉落在土壤裡之後,最早的印加人知道:這就是比拉可恰給祂的選民所挑好的
永遠的家園,祂的選民已經放棄了遊牧的生活,以征服者的身份來到許諾之地。
尋找著新的天地,祂的選民因為熱情而深深地呼吸。他們的視野穿透周圍山脈不
成障礙的區隔,看出他們無可抗拒的帝國終將茁壯。隨著這些先前的游牧民族不
斷地擴展他們的塔萬丁蘇宇,他們也鞏固了自己所征服土地的中心,也就是世界
的肚臍眼:庫斯科。為了防衛這個中心,他們建立了龐然的沙薩華蔓(Sacsahuaman)
,居高臨下地俯望著這個城市,也保護他們帝王的宮殿和廟宇不受敵人戰火的蹂躪。
 
      所以,當愚蠢而又無知的西班牙征服者摧毀了他們的要塞之後,在那些廢棄
的、殘破的神殿哩,在那些劫掠一空的宮殿裡,在那些遭受摧殘的印地安人之間,
我們聽到的是那個在哀怨低吟的庫斯科。這個庫斯科在邀請你化身為戰士,棍棒
入手,防衛印加的自由與生命。
 
      不過,還有一個從高處望下來的庫斯科。這是一個替代那些毀棄的要塞,由
紅瓦鋪成的庫斯科,間或有一些巴洛可風的圓頂教堂打斷這片和諧,但這是個你
走在狹窄的街道上可以看到的庫斯科,土生土長的人們穿著他們傳統服飾,全都
是當地的色澤。這個庫斯科邀請你勉強當一名觀光客,只是走馬看花地四處看看,
在一個冬日灰沉的天空下享受其美感。

      另外,還有一個庫斯科。這是一個活力充沛的城市,見證那些在西班牙旗幟
底下征服這個區域的勇氣,這些勇氣寫在紀念碑、博物館和圖書館裡,呈現在教
堂的裝潢裡,流露在白人領袖到今天還以征服者自傲的獨特面容裡。這個庫斯科
邀請你穿起盔甲,跨上強健的戰馬,再不堪匹敵的印地安人血肉之軀間殺出一條
血路,使他們的人牆在奔騰的鐵蹄下灰飛湮散。這幾個庫斯科各有其可以憑弔之
處,因此我們在逗留的期間分別花了些時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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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ketelle_w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